山 歌
作者:阿成
序 還有什么歌好唱呢?
一 記憶中那是1939年的春天。鑒河上通往對岸的橫水渡只剩下一條繩索,小渡船盛滿雨水,擱在岸上;通往橫水渡的小路稀稀落落地長出草來。山還是那座山,水還是那條河,白花花的瀑布還是沒日沒夜的垂落。河畔的田地已荒蕪,任由野草瘋長,雨后黃昏,布谷鳥聲聲凄切。這時我最盼望的是三月三歌節(jié)快點到來。三月初三對山歌,是壯家祖上傳下的規(guī)矩。一大清早,家家戶戶都會蒸上香噴噴的五色糯米,用來拜祭先人,感謝先人給我們生命,保佑我們四季平安,然后等夜幕來臨,好戲也就開始。河邊的那棵古槐,數(shù)百年來見證過多少男女在這里成就美好姻緣。我們的歌圩就是在這里舉行,自古以來,壯家的姑娘小伙都會唱山歌。好山好水給我們靈性。山歌簡潔。旋律優(yōu)美。山民們見山唱山,見水唱水,后生哥遇上妹仔就唱情歌。生活帶給我們已是太多憂傷,趁這歌節(jié),盡情地去喝、去唱、去跳,盡管去會會今生錯過的那個情人。
二 我的德爺被情歌累壞了。那場歌節(jié)德爺記憶猶深,對歌進行了三天三夜,姑娘們換了一拔又一拔,可是德爺就堅持唱了三天三夜,河對岸的姑娘終于敗下陣來,德爺在人們的歡呼中累倒在河灘上。姑娘們淚眼汪汪,都把繡球都拋給了德爺。德爺在春花爛漫的河邊睡了一覺,醒來時陽光正暖暖地照耀山鄉(xiāng),滿地亂滾的繡球是傷透了心的妹子。人群已經(jīng)散去,沒有人去打擾沉睡的德爺。山里的漢子在哪里倒下就得在哪里起來,只要你還有一口氣。別指望旁人扶你一把,每個漢子,都必須學會堅強!此時的嬌姐在河的對岸,在黃燦燦的油菜地里看著我的德爺,嬌姐粉紅的衣裳在原野里是一朵最美的山花,陽光映紅了她的臉頰,撩人的歌聲從她口中唱出來,德爺因而知道,昨夜的對歌,他沒有贏過,最最親愛的嬌姐,已把他的心給俘虜去了。德爺跳入河里,驚動了魚兒,魚兒跳出水面,停歇在橫水渡繩上的燕子飛走了。嬌姐愣住的當兒,我的德爺已出現(xiàn)在她的面前,濕漉漉的衣衫里,德爺身體滾燙。嬌姐吐氣如蘭,在德爺?shù)膽驯Ю�,點燃一束野火。
“請溫柔地對我,我要做你的新娘呢。”嬌姐低聲呢喃,那愛情的繡球已掛上德爺?shù)男靥�。大地在身下顫栗,落英繽紛,新翻的春的泥土氣息,溫潤而甜美,有暖暖的暖暖的激流穿過了脊背�!�
時間停滯了,風兒吹過了,聽,聽,夢蝶唱起了春的歌謠。
三 歌節(jié)后連綿陰雨,愁壞了山里人。油菜花在風雨中瑟瑟發(fā)抖,落了一地的花瓣,地里新播的種子在雨水中泡得發(fā)霉。大伙都盼著太陽早點探頭,但是沒有,今秋豐收的希望又落空了,饑餓好像就在不遠處張望。德爺和嬌姐的事兒,在山鄉(xiāng)里傳開,山民談論這事,就像品味一杯山茶,在苦澀里尋找清甜的滋味。春上反常的連日陰雨,也就自然的和這事兒扯上了。壯家人對歌認親,明媒正娶,女子從一而終。而婚前的樂事,絕不容許,會毀了自己的名義,違了族規(guī)。都說是德爺和嬌姐惹怒了天條上天怪罪下來,這雨便是天的懲罰。嬌姐是族長唯一的女兒,也是族里人最值得炫耀的寶貝,可是發(fā)生了這等丑事,誰也幫不了她。按族規(guī),女的裝進豬籠,沉入江底,男的亂棍打死,就等著族長的指示。
族長做出了他這輩子最傷心的決定: “從今日起,我和嬌兒斷絕父女關系,按族規(guī)秉辦,以保我族清白。” 山民們跪拜在地,請求族長寬恕德爺和嬌姐。誰沒有在年輕時做錯事的時候?這兩個孩子,真是傷透人心!族長沉默象山,任由雨水飄落在他蒼桑的臉。他知道族長言出必行,他如何抹去這份威信?你破了族規(guī),就得自個廢了族長,遠離故土,到?jīng)]人認識的地方去,你的名字,也將永遠在本民族中除去,這是何等羞辱的事�。∷哉f過的話,絕不能收回。春雷在天空滾過,巫婆在雨中跳神,村民要為嬌姐和德爺風光地送行了。 “求求鄉(xiāng)親,讓我們死在一起。”嬌姐平靜地說,不像面對死亡,而是面對一場婚禮。“如果我們的死,能換回風調(diào)雨順,能讓鄉(xiāng)親過上好日子,我們愿用死來贖罪,但是請你們讓我們死在一起……”
巫婆站出來說話了:“女人的臉面都叫你丟光了,做出這等事來,死到臨頭還說出有恥先祖的話,我都替你臉紅�!� 這女巫一向?qū)ζ恋呐雍拗牍牵鸵驗樗哪酉駛髡f中的夜叉,她年輕的時候曾狂熱地愛著我們的族長,可是那么優(yōu)秀的族長怎么可能和她配對?在族長成親那天,她也穿上嫁衣,走進深山,遁入空門,在寂寞難耐中終于熬成了神婆。她說她掌握了山民的命脈,誰敢違抗,只有死路一條。她始終深深愛著族長,這讓她傷透了心的男人始終沒在她心中離開過。讓他這鐵心漢,也嘗嘗傷心的滋味,看自己的女兒死在他面前,他是不是也不流一滴眼淚。德爺和嬌姐被分開在河的兩岸,等候時辰執(zhí)行族法。古槐樹下的祭臺上,巫婆披頭散發(fā)開始施展她的法術(shù), 念念有詞,她的聲音像累累地呻吟,一唱一和在跟河神對話。四族長憐愛地望著嬌姐,女兒成長的過程歷歷在目,這苦命的孩子,一出世就沒了娘親。接生婆用大剪刀剪斷臍帶,用香灰也止不了涌出的血水,嚇得暈倒在地上,里屋靜悄悄地,腥味彌漫。生孩子的事男人是不能靠近的,否則會兒犯了神靈,終身霉運,等到血水流出門外,焦慮不安的族長推門進去時,夫人已經(jīng)謝世,面若白玉,依然在微笑,女兒就敞在她的身邊,一雙清澈的眼睛四處張望,小手正緊緊住抓娘親的衣裳。族長把女兒抱在懷里,“哇──”孩子的哭聲劃破了寧靜,像對父親訴說自己有多悲痛。她長得像母親,一個美人胚子,取名嬌兒。嬌兒的晚娘也是一個美人。是在嬌兒滿月時過門的。能嫁給族長是多么光耀的事,可是她從沒開心過,族長也沒開心,他總是默默地凝望嬌兒,黯然傷神,回想一些往事,突然間會落下淚來。這時候晚娘就會過走去,為他輕輕擦去淚水,把嬌兒抱在懷里�!�
后來的日子,父親一直無法忘記死去的夫人,水靈靈的嬌兒越大越像母親。晚娘無怨無悔地生活在父親地冷落中,夜里有時父親會叫著夫人的名字,此時的晚娘,只有含著淚水,在父親如火的熱情里,心慢慢冷卻。五春雨中的山鄉(xiāng)依然寒冷,就像人們此刻的心情,村民就等著看這一場族法怎么執(zhí)行,自從祖宗定下這一規(guī)矩,還沒用過呢!嬌姐今天就穿著紅艷艷的嫁衣,她望了望深愛她的德爺,眼里是最深情的溫柔�!敖裉烊缡俏覀兊幕槎Y多好”她心里想,“如果能相擁著死去,來世我們定能在一起了,可是,如果我們真的犯了天條,這一定是上天對我們的懲罰,我愿為山鄉(xiāng)瀆罪,爹爹,我走了,鄉(xiāng)親們,我走了�!� 嬌姐好像就看見娘親在遠遠的山頭向她招手,是的,是娘親,這是嬌姐夢里出現(xiàn)了很多次的情景,她情不自禁的喚出來“娘——”。父親的心里一陣痛楚,跌坐在潮濕的泥地上。人群里一片驚恐,晚娘離開父親身邊,不顧一切把嬌姐懷里。“我苦命的女啊,娘在這里,有娘在,誰也不許傷害你,除非娘死了�!� 晚娘幽怨的看著父親“你真就那么狠心,就你一句話,大伙都可以開心的過活,可你不是人,這可是你的親閏女,我再也不愿和你過了,我受夠了,我要和女兒一起走,你就繼續(xù)做你的族長去” 村民都嚇呆了,沒想到平日柔弱的夫人竟敢違抗族長,而且是在大伙的面前。族長沒有發(fā)話,他漠然的眼里涌出淚水,很快又和在雨水里。
“快快執(zhí)行,時辰到了!”巫婆的聲音像來自地獄,冷冷地簡直不是人話。突然間一聲春雷炸響,像把天空撕了一道大口,大雨從那口子直瀉而下,這可是從沒見過的春雨,嚇呆了的村民站在雨里不知怎么辦好,任著雨水沖洗,這總比軟綿綿的含著霉味的小雨好多了,在雨里悲傷的人們開始大哭起來。老天有眼,這場大雨過后,太陽竟也跟著就出來了。人們都以為這是天作公道,在寬恕德爺和嬌姐呢。這時歸春河的水不斷上漲,原本清清的河水變得渾濁。嬌姐對著父親和鄉(xiāng)親們跪了下去,轉(zhuǎn)身就跳進洶涌的河道,鄉(xiāng)親們一片驚叫,看著嬌姐像一條美麗的魚兒,消失在滔滔的河里。緊跟著人們又看見有人跳進河里,那是德爺,他要追隨親愛的人而去�! �
憔慮的人們沒能等到德爺和嬌姐回來,天又陰沉沉的令人難受。入夜,族長就走了,臨終前一直喚著嬌兒的乳名。從此沒人再愿做族長,鑒河兩岸的人民還是一樣平靜地生活下去。六德爺和嬌姐的事兒到了后來成了對愛情忠貞不渝的傳說,在村民漸漸把它忘記,德爺卻回來了,帶著嬌姐的一副白骨和三歲的我回到家鄉(xiāng)。我只是他在回家的路上遇見的流浪兒,這里的山鄉(xiāng)竟然使我迷戀,一見如故的那種感覺。我依稀記得在遙遠的地方,我的故鄉(xiāng)有一條清清的小河和光滑的石板橋,可是我怎也記不起我是如何離開故鄉(xiāng)和親人�,F(xiàn)在我的親人只有德爺了,我完全聽得懂人們在說什么,但我就是不愿說話,別人都把我當傻兒,只有德爺相信我不是傻子。在寧靜的夜里,他會一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,一邊和我談著心事,他和嬌姐的故事,就是在那樣的夜里,一點一點積累在我的記憶里。每年的三月初三,德爺就帶我到嬌姐和族長的墳上拜祭,他偶爾會在嬌姐面前唱唱山歌。這一年我驚奇的發(fā)現(xiàn)我竟能和德爺一起唱那些情歌了,唱得河對岸的姐兒吃吃地笑。德爺落下淚來,用粗大的手掌輕輕撫摸著嬌姐的墓碑,碑文的字是德爺篆刻的,記著嬌姐的愛和憂傷。我雖然讀不懂那些文字,但我的懷念已化為白煙,旋于她的青冢。德爺告訴我不要太多的緬懷過去。嬌姐原本希望地就是我們可以開心的唱山歌,開心的生活�?矗阂呀�(jīng)來了,歌節(jié)也到了,我們還有什么歌不能唱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