破譯壯泰同源“密碼”
南國早報 曾培源

覃圣敏研究員作《壯泰民族傳統(tǒng)文化比較研究》一書介紹
一次神奇的泰國之旅
覃圣敏結(jié)緣壯泰民族文化比較研究,始于16年前的一次泰國之旅。 1988年11月8日,由自治區(qū)副主席張聲震率領的廣西民族文化代表團赴泰國訪問。當時還是廣西民族“研究”所業(yè)務人員的覃圣敏,被張聲震點為團員。其實,張聲震看中覃圣敏是有原因的。 1969年覃圣敏畢業(yè)于北京大學考古專業(yè),原在廣西博物館工作,上世紀80年代調(diào)到廣西民族研究所后,受命主持廣西崖壁畫的野外調(diào)查工作。不久,由他主編的《廣西左江流域崖壁畫考察與研究》正式出版,并榮獲廣西社會科學研究優(yōu)秀成果二等獎。隨后,左江流域崖壁畫考察與研究成果在北京的中國歷史博物館展出,引起不小的轟動,這也是廣西第一次在北京大規(guī)模展出壯學研究成果。 第一次到泰國,覃圣敏對一切都感到好奇。他有點納悶,怎么曼谷街頭泰國人說話的語調(diào),竟很像廣西壯語南部方言? 晚上,泰方在飯店盛情款待廣西代表團一行。泰國孔敬大學的一位教授與覃圣敏共席。廣西代表團只帶了一名翻譯,由于雙方交談甚歡,翻譯忙得不可開交。覃圣敏一時插不上嘴,只好干坐著。忽然,那位泰國教授笑吟吟地招呼他:“阿詹覃, 斤阿斤阿!”(泰語:覃老師,吃啊吃啊。) 覃圣敏楞了一下,隨即用壯語南部方言答道:“乜斤僚,音僚!保▔颜Z:不吃了,飽了。)他當時只是想用壯語“試音”,沒想到對方居然聽懂了。泰國教授像發(fā)現(xiàn)了新大陸,興奮地問翻譯:“阿詹覃”是什么時候?qū)W泰語的,講得這么正宗?翻譯也很奇怪。 覃圣敏只好如實“交代”,他剛才講的不是泰語,而是廣西的壯語。 泰國教授感到不可思議,他撇開翻譯,指著桌上的一碟紅燒魚問:這個叫什么?覃圣敏用壯語說出一個詞,對方也用泰語說出一個詞。兩人都驚住了:讀音幾乎完全相同!泰國教授接著一一指點桌上的牛肉、豬肉、螃蟹、蝦、壅菜,問“這個叫什么”,覃圣敏一一回答。兩人再次驚呼:怎么讀音是一樣的? 泰國教授干脆站起來,用手指點著自己的腦袋、耳朵、鼻子、嘴巴、牙齒、舌頭⋯ ⋯ 從上面一直指到腳趾頭, 覃圣敏也用壯語把自己身上的“零件”名稱逐個念了一遍,結(jié)果讀音跟對方基本相同。兩人哈哈大笑,張開手臂擁抱在一起,幾乎同時喊出了兩個字:“比儂!”(壯語泰語都是“兄弟”的意思)
緣結(jié)桂林甑皮巖洞穴
在泰國親自體驗了壯泰民族的“比儂”情緣,讓覃圣敏感到很興奮,憑著職業(yè)的敏感,他知道這里面大有文章可作。 在查閱了相關的資料之后,覃圣敏心中有底了:壯泰民族傳統(tǒng)文化比較研究這個課題,不但可以做,而且可以做得比前人更深、更廣、更全。 他很快就擬出了課題研究提綱。單從這個提綱看,就知道他的“野心”有多大:從地理環(huán)境、體質(zhì)特征、考古文化、語言文字、生產(chǎn)習俗、傳統(tǒng)建筑、生活習俗、人生禮儀、宗教信仰、倫理道德、社會結(jié)構(gòu)等15個方面進行比較,涉及語言學、考古學、歷史學、體質(zhì)人類學、文化人類學等十幾個學科。這么大的課題,放在15年后的今天,他連想都不敢想,可他當時正當壯年,胸中蘊涵著“氣吞八荒”的氣概。 1989年,自治區(qū)政府外事辦公室的泰語翻譯利江宏到泰國進修,覃圣敏委托他在泰國尋求合作單位。利江宏先找到曼谷的朱拉隆功大學,當時該校正與廣西民族學院合作搞《壯語泰語詞典》,因而對覃圣敏拋出的“繡球”不感興趣。隨后,利江宏又通過泰國藝術部(相當于我國的文化部),找到泰國藝術大學的考古學院,該學院很快接過了覃圣敏拋來的“繡球”。 1990年,泰國藝術大學代表團一行6人飛到廣西。他們在廣西壯學專家的陪同下,考察了壯族山村,參觀了南寧、桂林、柳州三市的博物館。在桂林市南郊獨山西南側(cè)的甑皮巖洞穴遺址,泰國學者的眼睛齊刷刷“盯”住了陳列室展出的“蹲葬”圖片。泰國考古專家素林突然問覃圣敏:“當初你們發(fā)掘遺址,有沒有發(fā)現(xiàn)繩子的痕跡?” 覃圣敏被問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,只得如實相告:這個遺址距今已有7000至10000年,即使有繩子也化成灰了。 素林指著“蹲葬”圖片神秘兮兮地說:“單憑這個東西,我們的合作課題就可以拍板了。知道是為什么嗎?”覃圣敏如墜云里霧里,搖了搖頭!耙驗樘﹪踝瀣F(xiàn)在還有蹲葬的習俗,王族的人死了,也要用繩子捆成蹲坐的姿勢,再進行火化!彼亓忠徽Z道破機關。 1991年1月,中泰雙方在泰國藝術大學舉行《壯泰民族傳統(tǒng)文化比較研究》合作協(xié)議簽定儀式,廣西民委主任余達佳、泰國藝術大學校長凱西分別在協(xié)議書上簽字。覃圣敏松了一口氣。他暗下決心,把這個課題搞出來。
集體智慧的結(jié)晶
“沒有中泰兩國40多位專家的的共同努力,我就是再耗上兩個13年,也無法完成這么龐大的工程!瘪ッ魮崮χ嘲l(fā)上那五本像磚頭一樣厚重的書,感慨地說。 中方參與研究并執(zhí)筆的專家有18位,其中大多數(shù)是壯族,他們要從15個方面對壯、泰民族傳統(tǒng)文化進行全方位的比較研究,涉及的學科之多、工作量之大,在廣西的社科研究上是史無前例的。 課題里有一個重要的環(huán)節(jié), 就是運用體質(zhì)人類學對壯、泰兩個民族的體質(zhì)特征進行比較。當時,覃圣敏委托廣西中醫(yī)學院的專家來搞這個子課題。在此之前,有人曾對武鳴縣的壯族進行過活體測量, 因為武鳴縣大部分人口都是壯族, 而且該縣的壯話被定為標準壯語。但覃圣敏認為,武鳴縣靠近南寧,南寧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、商貿(mào)交易的重鎮(zhèn), 與外來人口接觸、通婚的機率很高,與之相鄰的武鳴難免會受到民族交融的影響。因此,單在武鳴采集樣本, 顯然缺乏學術上的“典型意義”。 為此,覃圣敏提出,在廣西北邊的龍勝各族自治縣、南邊的大新縣、中間的馬山縣,各選一個交通封閉、民族雜居較少的壯族村莊, 對十幾代都是壯族的村民進行調(diào)查。他的建議得到了專家們的認可。隨后,專家們深入這三個縣,采集了數(shù)百例活體體質(zhì)特征的測量數(shù)據(jù)和血液、毛發(fā)、唾液等樣本,為日后開展壯泰民族的體質(zhì)特征比較研究,提供了可靠的第一手資料。 對廣西、云南壯族聚居地的調(diào)查, 也充分發(fā)揮了課題組“ 兵團作戰(zhàn)”的優(yōu)勢。專家們分為4個組,沿著左、右江和紅河流域, 對廣西的12個縣、云南的4個縣的壯族山村開展調(diào)查, 歷時3個多月,收集了豐富的原始資料。 這些資料涉及地理環(huán)境、體質(zhì)特征、考古文化、語言文字、生產(chǎn)習俗、傳統(tǒng)建筑等15個方面,其中,對后來破譯壯泰同源“密碼”起到關鍵作用的2000個古老壯語詞匯, 就是這次調(diào)查的重要成果。

壯學叢書首批重點項目成果介紹會上,覃教授走進聽眾席解答提問
破譯壯泰同源密碼
根據(jù)協(xié)議的約定,1991年至1993年,中泰雙方的課題組專家每年都要互訪一次, 分別到泰族和壯族農(nóng)村考察,每次訪問的時間為20天左右。覃圣敏和廣西課題組成員利用訪問泰國的機會,在農(nóng)村收集了大量的文字和圖片資料。 進入上世紀八九十年代,泰國的許多城市“西化”傾向越來越明顯,只有在農(nóng)村,仍保留了許多從古代遺留下來的人生禮儀和生活習俗,而這些禮儀和習俗與壯族的相似性、相近性到了令人驚訝的程度。比如:壯族農(nóng)村有上面住人、下圈家畜的干欄式建筑,泰族也有;壯族農(nóng)村有碓、竹篾泥磨,泰族也有;壯族有舂糯米糍粑的習俗,泰族同樣有;壯族有壯錦,泰族有泰錦;壯族婚禮中有“攔門歌”,泰族婚禮中有“攔路竿”;更奇的是,壯族有竹編的捕魚工具“森”和“塞”,泰族也有,而且叫法和形狀幾乎完全相同。難怪中方專家在泰國農(nóng)村拍到這些照片時,連喊“太珍貴,太不可思議”了。 但是, 學考古的覃圣敏非常清醒,僅有工具、建筑、習俗上的相似性,還不足以證明壯泰同源,因為這些東西的相似性也可以是由接觸的經(jīng)驗造成的,而同源的前提則必須是共同生活過,其中最關鍵的是語言系統(tǒng)中最穩(wěn)定詞語的相似性, 這些詞語主要有“天”、“地”、“你”、“我”、“吃”、“走”、“生”、“死”以及各種農(nóng)作物和家禽家畜的名稱。 語言學界早就認為壯語和泰語同屬一個語支, 也就是說二者不僅同源,而且親緣很近。但親近到什么程度,語言界并沒有做過詳細對比。課題組收集了2000個壯族古老、常用的生活詞匯,然后從中挑選出1000個詞匯, 跟泰族對應的詞匯進行比較,結(jié)果相同相近率達到70%以上。這么高的比例,不可能是通過接觸和交往形成,而應該是兩個民族原本就在一起共同生活過的緣故。 但覃圣敏還是不滿足, 也不太放心。于是,他又運用語言學家、北京大學博士陳保亞先生最新提出的“聯(lián)盟樹”理論, 對壯泰民族的通用詞匯進行推演!奥(lián)盟樹”理論,創(chuàng)造了一種區(qū)分兩種語言之間是同源關系還是接觸關系的新方法。利用這一方法,覃圣敏推演出壯泰語言是同源關系。 語言是民族歷史的“活化石”,壯語泰語中讀音相同相近的詞,是兩個民族在一起共同生活時形成的,而讀音不同的詞匯,則表明兩個民族分離后,在不同的生活環(huán)境中形成的。那么,壯泰民族何時分離呢? 覃圣敏創(chuàng)造性地把考古學的地層學原理運用到語言研究上,他首先選出一些讀音相同相近又具有時代意義的詞,并挑選出時代最晚的,從中尋找壯泰民族共同生活的最后時段。例如“犁田”,這應該是牛耕普及后才產(chǎn)生的詞。 據(jù)考古發(fā)現(xiàn),廣西的牛耕是到東漢時才出現(xiàn)的。又如“金”、“銀”、“買”、“賣”、“昂貴”、“便宜”, 應是貨幣交易盛行后才會形成的商業(yè)詞匯, 而據(jù)考古發(fā)現(xiàn),廣西從西漢時起才開始使用貨幣。這些詞匯在壯語和泰語中讀音相同相近,說明壯泰民族的祖先在東漢時還生活在一起。 另外,他又選出一些讀音不同但有時代意義的詞,從中尋找出壯泰民族已經(jīng)不再共同生活的時段。例如“橋”、“水車”、“龍骨車”,這些物品在中原出現(xiàn)是在東漢至南朝時期, 傳到廣西應稍晚。而這幾個詞在壯語和泰語中的讀音已經(jīng)不同, 說明兩個民族的祖先已經(jīng)分離。 “斷代”之后,覃圣敏再運用考古、歷史、文化等學科材料進行印證,最后得出研究結(jié)果:壯、泰民族共同起源于古代百越民族集團中的西甌和駱越,他們原來共同生活的區(qū)域,主要在五嶺以南到現(xiàn)在越南紅河以北地區(qū)。他們共同生活的時間大致延續(xù)到東漢時期;他們分離的時間,大致在東漢以后至唐代以前這段時間,也就是中國歷史上的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(公元3-6世紀),其中的一部分輾轉(zhuǎn)遷徙到現(xiàn)在的泰國北部。大約經(jīng)過幾百年的發(fā)展,才建立起素可泰王朝。由于受到不同文化的影響,最終逐漸形成了壯族和泰族兩個不同的民族。 泰方學者在課題研究總結(jié)中也認為,臺語民族共同起源于古代百越民族集團中的西甌、駱越,后來臺語民族往西、往南遷徙,與生活在湄公河、湄南河流域以及東南亞沿海河口平原的孟族、高棉族和撣族產(chǎn)生血緣關系,演變成今天的泰族。 再過幾個月,首屆中國—東盟博覽會就要在南寧舉行,《壯泰民族傳統(tǒng)文化比較研究》的出版對增進中泰兩國人民的了解和交往,無疑具有重要的現(xiàn)實意義。目前,覃圣敏應自治區(qū)文化廳之邀,正在加緊編寫一本介紹壯泰民族歷史的宣傳冊《比儂情深》, 他希望在中國—東盟博覽會上,能再次見到泰國的老朋友們。覃圣敏對記者笑道:“到時候,如果在南寧街頭遇上泰國人,你親切地叫上一聲‘比儂’,他們一定會很高興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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